霾帷缄默,又清明里,处处寒食。师门旧影如梦,桃前李下,风华犹忆。忍顾周年欲祭,却无字成墨。竟学语、徐吐尖音,逐句吟哦渐凝泣。
清癯小篆何艰涩,恨阴阳、子去空余膝。伤怀未尽陈酒,向几案、汉唐遗律。
一世殷勤,多少书香弟子承袭。且点检、千万悲情,付与红鹃集。
这首《雨霖铃》,写于届清明忆顾师永华却难往拜祭之时。一年了,那边酒菜可合口?
论及顾师众弟子,我最不肖。除八十年代在湖州见过恩师,88年南下后,再无音讯,遑论拜望。乃至同门中有以为失踪者。本世纪回乡后,知顾师移居上海,且家有变故,虽有心看望,却迟迟不得其时,未能成行。迨至顾师噩耗传来,身在外地出差,顿足之下,奈何苍天!幸有老班长鸿炫兄代为陈情,奠告灵前。终遗恨此生,羞于言表。
学界或少传师名,于嘉兴师专,怕亦鲜有首肯者。我在海南时,与海大文学院原院长(亦已离世)有交,谈及师门,其多感慨,言及不想此类学校竟有如此功底之生,其师可知。后逢海南省民政厅主办民间冬至公祭以宣扬文明丧葬,征集祭文,多位教授撰稿,皆不如意,无非 “戚戚焉以哀伤、悲悲然以悼亡”一类。有长者荐我撰写,四言韵文,一夕而就,举座哗然,查问师承来历,竟出自师专生之手,唏嘘不已。我坦言17岁师从顾师,3年乃得此功,众皆面呈赧色,谓此师如此不凡,难得之至。
其实此类赞誉,早已有之。自20岁毕业(1982年)从教始,每每获赞。我与同窗高小明以及上一届 781班同为顾师弟子的学长唐建华都常常承担公开课、示范课任务。我自己居然被点名去讲授电大古典文学、古代汉语课。我心知皆因所学之故、师从之功。
顾师教学颇有训诂、考据味道,常常导入古韵、解字说文。《离骚》句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之“降”字读音,至今仍有许多为《离骚》注音者注为“jiang”。然当年顾师特意指出,此处当念 “hong”,切不可读 “jiang”。并指《康熙字典》已明示,在 “阜”部六划,并幽了一默 “查耳朵旁是查不到的”。记得当时连 “阜”也做了简单解字。多年后与毕业于北大汉语言文学系友人聊天时,谈到《离骚》,口诵之下,彼愕然,称何以读成“hong”?我以顾师之言相告,疑其离校多年疏于文字音韵之故,孰料竟以闻所未闻告我。于是哑然,举《康熙字典》示之,至今仍记得引文之后,“注(:)降(,)乎攻反”,后又有 “古音洪......俱读为平声”云云。我无意贬斥名校,此例当属个案,然我辈于顾师处所学,可见一斑。讲授《诗经》时讲到 “祭”,师手上板书,口中解字:右手奉肉,置于祭坛(“示”形),为会意字。———历历在目,未料今日竟以文字为 “祭”了。
顾师授业治学严谨,非惟阐明出处,更注重思考。《诗经》之 “关雎”,余冠英先生早有明论,却被当时学界冠以“关于后妃之德的政治诗”或曰 “求贤诗”。顾师引入此类观点,并提出自己的见解。顾师认为这就是一首自由民的爱情诗,是民歌,并非 “宫廷制造”,并分析当时社会阶层及“风”之起源,主张还民歌于百姓、还爱情于诗经、还文学于本源,且告诫我辈,治学切不可人云亦云、无端臆想以迎合时弊。其余诸如太白 “蜀道难”创作年代等等,顾师无不严谨探究,大胆质疑,据实考证。顾师常言 “不可误人子弟”,其自身堪为楷模。
顾师好烟,指头皆黄,同门尽知。然鲜有知其自禁者。我有幸几遇。某周六无事闲逛,遇顾师爱人李老师买菜回家,于是以 “蹭饭”之念随入。顾师正襟危坐,小篆连连。良久,罢笔乃笑,问我识否。于是讲述篆书,于是讲授笔法,于是我坐而习,师笑而授。至李老师摆菜上桌,忽觉顾师此间并未吸烟,奇曰:今天没抽烟?稀奇。李老师接语:给儿子教作业时也不抽。毕业后某次在人民路偶遇顾师,乃敬烟,师不受,曰:大街之上,不合。以此知之,即是嗜好,顾师亦 “有所为有所不为”,盖其烟之所嗜,际遇使然。愈知其治学处世,绝不恣意。
顾师口语尖音突出,同门皆私学嬉笑,师知之亦不以为意。课下我曾问师,吴方言可有尖音,师告之有,并举例,并告之湘、粤、楚皆有,为j、q、x念成z、c、s;并卖关子,道:欲知其详,学好古汉语。后汉语课果然涉及,钱老嘉猷及徐青老师皆详解尖音和团音。顾师后曾告我:要注意尖音现象,应该用现代普通话语音去表达。至于尖音,懂了就行。我有尖音,你们不可以有,因为你们将是教师;如果未来你的学生有尖音,要设法矫正,不可马虎。
我喜欢诗词,至今时有习作。不知者以我为 “诗人”,我自知其非,且无佳作,仅爱好耳。然此喜好,首推顾师勉励。顾师非惟训诂考据、讲析品赏,更引领境界、洞开诗词之道。我正当弱冠,自是如痴。二年级上曾有作业,我凑成一章七古(其时尚未涉及格律),战兢兢请教顾师,不料顾师喜赞称好。于是信心大增,兴趣大振,一发不可收拾。顾师更是从韵律、旋律安排、用词用语、结构章法、笔法文法等等方面悉心教导。本世纪初,我在网上与友人谈及当时,曾命笔《七律·忆恩师》:
谈诗论律忆清容,眼湿心惭说古风。
字为平声留旧想,书因险路恨平庸。
岂缘今日新毫落,犹盼他年故苑逢。
几处飞云牵淡泊,三江翰墨识穷通。
此处之 “眼湿心惭”,是因为许久未能拜望,心里有愧,以致眼眶湿润。谁料今日今时心境,却是欲哭无泪了。这篇文字,字字压紧心肺。无论如何,想再听教诲,也无可能了。
说是周年祭,写下来却不像祭,———实在是不想有“祭”。一众同门想必亦心同此意。世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之愧疚已遗终生。幸师之音容犹在,教诲犹在,授业犹在,我等每段文字、每个词汇、每个音韵均是顾师所赐。同门千万人,尽皆授有所用、业有所成,想亦顾师之慰也。
顾永华简介
顾永华老师,1965年 7月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师从于古汉语大家、书法家于敏先生。1979年8月举家南迁,和夫人李淑华老师一起调入嘉兴师专(原湖州师专前身)中文科任教,1984-1985年担任中文科党支部书记,1985-1989年担任中文科科主任,1994年调离学校回老家上海嘉定,2013年5月20日因病去世,享年71岁
作者:中文791班 汪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