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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给所爱的人吧!”诗人沈泽宜解读①

[日期:2017-12-07]         阅读:55 [字体: ]

在正式进入北大中文系之前,沈泽宜经历了两次学业转型,其一是从一所地方工业学校转入北大,其二是从北大英文系转入中文系。检索其转型的内在动因,也许只能解释为对文字的敏感、对美的追求和对诗歌的热爱,这个 1933 年出生于浙江湖州的公子哥儿,天生就是一个感性、率真、浪漫、爱憎分明的诗人,至少在 1957 年“反右”运动前,沈先生已经以诗才闻名于燕园红楼。

 

此后 20 多年内,沈先生被错划右派,先后做过乡村教师、搬运工、筑路工、清洁工等,至 1979 年返归教职,成为浙江湖州师院当代文学教授,引领以浙江省为主阵地的当代新诗写作与研究 30 余年。

 

沈泽宜的写作以诗歌为主,有诗一千余首,结集为《西塞娜十四行》、《沈泽宜诗选》行世,有作品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诗卷》、《中国新诗萃》、《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等典集;作为成绩卓著的诗学家,他还有《诗的真实世界》、《梦洲诗论》、《诗经新解》等专著。其中《诗的真实世界》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五届优秀成果奖,《诗经新解》则被誉为“直面译注以来,一扫几千年来蒙在《诗》上的《诗经》气,即酸腐和比附”的经典之作② ,在学术界具有广泛影响。本文拟以精神分析美学为分析工具,以《西塞娜十四行》为中心,集中解读沈先生诗歌的精神内涵与形式特征,试图总结出沈先生对当代中国新诗的特有贡献。

 

                           

 

 

弗洛伊德认为,诗人与作家的创作是通过其作品“在空中建筑城堡”,让被现实抑制的欲望获得一种“替代性满足”,从而体验到生命的快乐与价值①。沈泽宜就是这样一位诗人,《西塞娜》 120 首十四行诗,作为诗人一生的丰碑之作,语言摇曳多姿,意境灿烂深邃,想象灵异浪漫,较之诗人以前的作品有显而易见的超越。尤其是“西塞娜”这一人物意象的创造,乃是沈先生的卓越贡献:

 

黎明之钟响了,西塞娜 / 那是太阳在击打天的铜锣 / 你睁开眼睛,一跃而起 / 开门行走在黎明的光线中/ 任清晨的手指触碰你裸露的肌肤 //

草和树都水洗过似的鲜绿 / 那必是神的使者所为 / 粗心大意处留下了点点露珠 / 让尘世所有的珠宝店都黯然失色 //

 

拉起我的手走吧,西塞娜 / 去山顶俯瞰平原,那儿 / 阿波罗正以黄金的手指 / 揭开大地新娘的面纱,轻轻吻她 / 如同我轻轻吻你一样 —《西塞娜》第 11 

 

根据卷首语:西塞娜,这是一个中国女孩的名字,她居住在西塞山前的广漠水陆地区”。西塞山,在浙江湖州西郊,因张志和的《渔歌子》而童叟皆知,成为一个与桃花源齐名的乌托邦代称。“娜”,蒲松龄的小说《娇娜》中,孔生与娇娜虽然感情亲密,却始终未越过朋友界限。当娇娜一家面临灭顶之灾而被孔生救出时,娇娜深挚炽烈之情迸发出来,光彩照人地点亮了孔生的人生。篇末蒲松龄在“异史氏曰”:

 

 

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①。

 

在沈泽宜的抒情结构中,孔生是不是沈泽宜的置换,而娇娜是不是西塞娜的原型?

 

而且,在吴方言中“娜”读如“囡”,小女孩、少女的昵称;同时,五四以后,娜”还成了许多外国女性译名 缀,安娜、达吉娅娜、希腊神话中的汉娜(又译海伦)等。综上所见,诗中的西塞娜是一个中西合璧的美女象征,一个灵肉一体的女性原型意象,既有东方传统的血韵,又有现代西学的滋养,既有高贵的精神,又有凡俗的肉体,表征着一个成熟女性的全部魅力。

 

渴望爱与被爱,渴望夫妻双双出现在父母倚闾眺望之中,如今,这普普通通的愿望,成了诗人一生难于释怀的憧憬。西塞娜,这座肉身空城堡,聚集了沈先生的情欲与梦想,诠释着诗人现实缺失的补充与替代:

 

诗是缺少,心灵的缺少。人类之心,无论怎样被摧残,被践踏,被窒息,被扭曲,它总是固执地向往崇高、美丽与永恒。这是人的伟大,人的不朽。不幸十之八九事与愿违。于是,缺少就成了每颗活跃之心的共同特征。而诗,就是针对这种遗憾与缺少的世代相传的填补与寻求,是人类向崇高与永恒永无尽期的出发②。

 

从形而上层面看,这段话是当代中国理想主义诗歌价值观的典型表述,有一种诗歌必须面对人生的坚信不疑的率真”(骆寒超语),闪烁着诗人的睿智与高尚。然而,缺少”这一关键词,

 

如同一口古井,隐约透露出的是一个孤苦男性的无奈、荒凉、凄楚和泛爱信息,以及一个从未品尝过爱情的成熟男人内心青春日出般的焦渴之求。

 

                       

 

 

沈泽宜最初的诗歌中,就徜徉着一位光彩夺目的女性:

 

别了,山野的玫瑰,热情的故乡女郎!

明天天明时我们将要分手,有谁知道

岁月的长河将喧腾起怎样的波浪。

从辽远的北方,一颗受创的心重返故土,

这里有年迈的爹娘,山里有先人的陵墓。

 长年听任情的风响过喧闹的竹林,

鸟唱虫鸣,黄昏时有归去的桨声。

 

这里,阳光照耀着云外的山峦,

山顶肃穆的古塔,塔尖白云舒卷。

道道风帆掠过青翠的田畴。

张张竹筏停靠在峻峭的边岸。

而当那明月如清泪的渔歌从港湾深处升起,

我们的头顶碧蓝碧蓝,好一片八月的晴天。

 

而你,和我一样,也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

守护我们摇篮的是同一颗故乡的星辰,

我们喝同一条河中的水长大,

同样的风吹拂全身。水乡的细雨

多少次悄悄吹湿了我们的衣襟。

 

在透明的七月之夜,瑰丽晚霞消失在天边,

头顶有流星飞过,那可是牛郎的灯盏?

天庭飘满他们的歌声,黑夜因而更加灿烂。

 

西风中白云流浪,命运之舟将载我去何方?

天之涯?海之角?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欢乐短暂,离别久长,我心忧伤

 

这首诗题为《别崇花》,写于 1957 年暑假,诗人从家乡湖州返回北大前夜。

这时距北大“5·19”事件才三个来月① ,在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政治风潮中,渺小的个体命运如一芥飘萍,茫然不知所终。因而,诗里行间布满了迷惘、忧伤,还有一些淡淡的焦虑,但色调却青翠而碧蓝,就像西方早期浪漫主义文本“,欢乐短暂,离别久长”,明亮的情绪里流动着男欢女爱的惆怅。

 

不必去索隐诗人的生平细节,不必去考证“崇花”的来龙去脉,也不必去深究抒情主人公是否有过爱的欢畅体验,但是诗人受伤的心灵得到了“古塔”、“渔歌”、“明月”的慰藉、安抚是显而易见的。诗中的“崇花”,也许并非确有其人,但她带给了诗人白驹过隙式的闪电恋情却毋庸置疑。诗歌节奏流畅、语韵舒卷、基调明亮,无不暗示着一个青年才俊在最隐秘的生命通道上获得压抑的解放和自由的兑现。诗歌结尾绵长的省略号,仿佛依依不舍的情愫,在惆怅的风中吴歌一样徐徐播扬。

 

然而,悲剧在于,这种解放与兑现是一次性的,就像利好的期货市场突然崩盘,青春的禁欲苦旅开始了:

 

在双驼峰上横穿沙漠 / 轻轻将你拥在胸口 / 我甚至闻得到你的体香 / 看见你的发丝在风中飘拂 //西塞娜,我们这是在回自己的家 / 白发双亲正倚门而望 / 他们一直盼到眼枯见骨 / 才盼来娇美无双的新娘 //

 

热爱,感恩和辛酸的慰藉 / 此刻在我心中揉成一团 / 九死一生才有今日 / 莫非地母仁慈,苍天有眼?//

 

醒来时,监守正大声喊叫 / 快起床,你们这些脓包

 

—《西塞娜》第 19 

 

自由的丧失,对青春生命来说,最本质的锐痛体现在欲望、爱、交往的丧失。长达 20 多年的囚禁、监督、暴力和苦力劳作,个人的尊严、意志被浸泡在屈辱、污亵之中,造成了心理上的强烈反弹与人格上的倔强叛逆:

 

如同一个中了魔法的王子 / 重重叠叠的皱纹将我捆绑 / 但命运休想叫我俯首 / 纵然一个帝国会轻轻覆亡

 

—《西塞娜》第 10 

 

将个人“俯首”与“帝国”的“覆亡”相提并论,语气不无夸张,然而其间传导出的,是一种可杀不可辱的儒子的刚烈与倔强,是一种匹夫不可夺志的侠客的忠贞与硬气。虽然如此,我们还是不难透过这一表层超我,看到诗人在茫茫黑暗中的恐惧与焦虑。就像弗洛伊德所论述的被母体突然推出羊水进入寒冷、无助世界中的婴儿,诗人是多么地渴望女性的照耀:

 

请允许我抚摸你玉臂的清辉 / 在那样的盛夏,如同 / 一股冷

 

冽甘甜的泉水 / 从指尖流入我的心中—《西塞娜》第 9 

 

我等你 / 已经等得两鬓如霜。过来 / 把你如兰的气息吹到我

 

脸上—《西塞娜》第 6 

 

 

这些诗句中的性爱渴求的信息真挚、强烈,却又被过滤得纯净如山泉。看一看吧,人性的要求是多么地合情合理合法而又合道德人伦“,抚摸玉臂”、“吹气如兰”,这样的古典主义语境中两性相娱的范式,却得不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兑现。

 

一个孤傲的男人,一个北大高材生,一个如火如荼的青春肉体,面对暴力和恐惧的“阉割”与“宰制”,加以长期的体力压榨,心理自信与生理自尊几被耗尽,这是何等悲凉的个人境遇?然而,良好的先天遗传与超凡的后天素养铸就了诗人的情感基调与意志结构,加之 20 岁以前所积淀的健康、快乐的心理内容,使诗人的本我不但未被揿弯、压畸,反而以格外坚强的超我形象雄起在生存的悬崖上:

 

但我依旧快乐,坚强 / 坚信善是人类永恒的方向

 

—《西塞娜》第 12 

 

无论走到天堂还是地狱 / 心中只有爱没有忧愁 / 大水也无法将我淹没 / 你的名字就是拯救 —《西塞娜》第 17 

 

只要这盏灯还亮着,西塞娜 / 世界就不会永远由黑夜看管

 

—《西塞娜》第 40 

 

于是,一切都被投射到西塞娜这一“空中城堡”上,肉体获得了虚拟性的满足,精神获得了实质性的救赎,而社会公海上则增加了一道审美慈航的炫目的风帆。叶芝与毛特·岗的故事是这样,但丁与贝亚特丽齐的故事也是这样,晚年的昌耀与滨海玫瑰女子的故事也是这样。肉体的欲望被升华为精神的爱,地狱被引入天堂,俗世的凡人被引领到圣徒之列。

 

必须指出,沈先生出身在儒学文化深厚的有产者家庭,父亲是新式人物,母亲的家境更为显赫,是陈果夫、陈立夫的堂妹,

 

 

“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成功情结自幼就盘踞在他的意识深处,成为其恪守一生的价值高地。而高地中心的殿堂里,供奉着诗人个性解放与自我表现等西方现代理念。因此,这是一个既有着东方传统文化骨架,又充满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化血肉的超我主体:

 

像一株被冬天剥夺一空的桑树高举风中的双臂,张开十指为永远的家园祈祷平安

—《倾诉:献给我两重世界的家园》

 

 

是的,正是伟大、美丽、慈善的女性,承载了苦难,并升华了精神,引领着我们走向超越。

                                   

 

 

也许,沈泽宜给历史刻下的最初记忆就是那首《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年轻人 / 放开嗓子唱 / 把我们的痛苦 / 和爱情 / 一齐都泻到纸上 / 不要背地里不平 / 背地里愤慨 / 背地里忧伤。心中的酸甜苦辣 / 都抖出来 / 见见天光 / 即使批评和指责 / 急雨般 / 落到头上 / 新生的草木 / 从不怕太阳照耀 / 我的诗 / 是一支火炬 / 烧毁一切 / 人世的藩篱 / 它的光芒 / 无法遮拦 / 因为它的火种 / 来自“/五四”

 

尽管在 50 年代的颂歌旋律中,此诗的确因马雅可夫斯基“炸弹与旗帜”式的诉求而惹人注目,然而今天读来,我们不难发现,诗以不无愤青色彩的语式所传导的,仅仅是一种并无明确指向的政治幻觉,与 40 年代穆旦们相比,不仅现代诗歌形式感不足,而且也难觅独特的个人心理体验;与 60 年代北岛一代相比,既不见明晰的人道主义的主体承担的信息,更无从钻探现代思辨与理性批判的矿脉。因此,与其说《是时候了》是一种政治自由的历史吁告,不如说它是一种青年群体的无意识长嗥,作为政治幻觉弹道中冲出的性爱欲望的漂亮礼花,其政治诉求结构深层,喷涌着的是个人自由的索要。

 

考之以 1949 年后的政治乌托邦氛围与道德理想国压力,在我们看来,1956 年国家层面的大鸣大放”号召,就像突然提起了一道闸门,青春蓬勃的年青人干柴烈火般迎来了一场合法的放纵。于是,人们纷纷通过各种通道释放其夹杂着革命、乌托邦、个人恩怨等大杂烩式的力比多。

 

极具反讽性的是,意识形态荷尔蒙的“大鸣大放”很快就被宣布为非法行为,像砖瓦摔打泥坯那样 / 反反复复把我揍扁打败”(《西塞娜》第 12 首)。

 

接着,此后的时光流逝中,一种社会与个人层面的力比多释放机制的双重阻截,将诗人逼上梁山,使之更多地向内心扭转,向自我拷打,向个人炙烤,在不可抵达的虚幻中,将想象所抵达女性的肉体,升华为心灵的皈依、灵魂的家园。诗,“是心灵的磨损。蚌病成珠,人的心在受创之后,皈依诗,如同皈依宗教”。“诗,这古老的风笛,正义之剑,它是摧残者的天敌,苦难者的慈航,是人类良知眺望未来的窗口。它最终的目的,是使分崩离析的人类重新团聚。”伫立在沈先生这些“字里行间流荡着艺术激情,闪发出诗性启悟”的诗学论述中的,是一个至真至纯的英雄形象,其无意识深处汹涌着的依然是一种被抑制了的渴望:“吻我,用阳光和蜂蜜吻我 / 让我的口唇落满星天的痕印 / 让我从你灼亮的双眸中 / 目睹我奇特而痛楚的重生。”(《西塞娜》第 6 首)

 

较之郁达夫《沉沦》中的“他”和于质夫之辈,《西塞娜》中的“我”也委实充满了一种性爱缺失的苦闷,然而却并无“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呢”的婉转示弱;较之鲁迅《野草》中的“过客”枣树”,《西塞娜》的抒情主人公则略显明亮与表层,缺乏深度绝望所寄托的尖锐与凛冽;较之徐志摩文本中的“我”,《西塞娜》的抒情主人公以不亚于剑桥才子的智商与情商,却由于宿命的宰制而近于绝望的悲愤。从总体上看,《西塞娜》中的“我”是一个集民粹分子、革命者、启蒙精英为一身的感性的个人英雄主义者,是俄罗斯十二月党人与秋瑾、陈英士、徐志摩的糅合体,在个人英雄的自我满足过程中,其生命中最大苦难之一表现为:性爱缺席。

 

请看作者在借评价黄亚洲写十二月党人妻子的诗时说的一段话:“这群伟大的时代囚徒的妻子,她们使‘人’这个字眼变得何等尊严与灿烂!十二年前的赵健雄,本年度的黄亚洲不约而同地倾心赞美这群伟大的女性;而我,没写,我的整个存在都在赞美冰雪俄罗斯这些伟大的妻子们。”

 

由此,我们说,诗歌写作乃是沈先生肉体求索的自我释放的通道!正是基于这一感性冲动,写了一辈子诗的沈先生,在晚近的《西塞娜》中真正摸到了诗神脚踵,为我们打开了个我与群我完全融合的天门:

 

处子的肌肤雪白,绯红 / 像锋利的鸟叫将我啄伤 / 连阳光也屏息着不敢碰撞 / 逃跑时溅起水声叮当 //

 

此刻她一条腿落在石上 / 瀑布似的长发冲向腰肢 / 她抬头望一眼对岸 / 林中的风立刻悄无声息 —《西塞娜》第 109 

 

政治、国家、革命、理想、社会都被熔铸在这一“处子”形象中,承担着一个个体生命的积极向上的冲动,承担着诗人趋真、求善、审美的本能释放。因此,在解压诗中的社会、文化含义之前,我们尽可以首先来解压其间的个人生命的自传要素。

 

如前所言,西塞娜肯定有其生活原型,从诗中可以看出一些模糊面目:

她是一个江南娇女:“西塞山前是你的家乡”(第 22 首);你“天性自有莲荷的清香 / 丝的温柔,红菱的娇艳”(第 1 首);“西塞娜是天外飞来的公主 / 地球上有一个音她总发不好 /‘南天’,我知道她本来想说‘蓝天’/格外的柔婉,分明在撒娇”(第 8 首)。她是一个知识女性,一个才情双溢的普通天使“:平安夜,雪落无声飘过校园 / 未名湖边一个纯银的世界 / 在白皮松、丁香木的林中空地 / 你面对我站在雪中,呵气如兰”(第 119 首);“西塞娜的手是粗糙的 / 诗里写的都是纤纤玉手 / 她是一位村校的老师 / 用这样的手抚摸孩子的头”(第 57 首)。

 

她是诗人流放期间的心灵知音“:森林般的手举起来喊打动 / 西塞娜,你就是不举,不肯 / 你是真正的烈士之女”(第 86 首);“我被押进土牢等待处决 / 西塞娜热泪交流前来探看”(第 87 首);众女子中唯有你锥心地为我焦忧“ / 花舟一直划到土牢阴暗的尽头”(第 90 首)。

 

她又是一个异国少女:“小提琴的声音瀑布般泻落 / 高楼上一个金发女孩在拉 / 日不落国如今夕阳满地 /她来到了谜一样的东方国家”(第 54 首)。

 

她甚至是一个人生奇遇:塞上名城那天人山人海“ / 下午的比赛我正好轮空 / 刚看清有马自沙漠驰来 / 她已勒马而立似落地长虹 // 以栗色马为依托,她站着 / 眼中有江南的烟雨,大漠的风尘 / 一根长辫自在地搭在胸口 / 左肩斜挂的草帽如明月一轮”(第 96 首)。

 

她是妈妈“:那时妈妈准还是一位少妇 / 玲珑娇弱风情万种”(第 111 首);她是死去了的姊姊:太阳旗炸弹在城中落下时“ / 城南的木香簌簌地振动 / 木香,我的姊姊一样的花呀”(第 77 首);

 

 

她是忘年的伙伴:“忘年的姐妹,我心中的净土 / 请带走一片枫叶,一盏渔火”(第 37 首)。

 

她还是一个历时性女性,从往事如烟的母亲、姊姊,到当下的“为一斤白菜讨价还价”的下岗女工,从少女、少妇到母亲、祖母,西塞娜几乎囊括了诗人生活中的所有女性:

 

西塞娜,一个个你热爱的姐妹 / 滋润细嫩的肌肤让人想起 / 丝绸的光滑和清凉似水的月晕 / 刚剥开的荔枝怎比得上 / 它被处子的血所充盈时 / 那无可比拟的鲜艳和柔和 //

 

这样吹一吹就会破的皮肤 / 怎能一分一寸地失守 / 任一只只肮脏钱币的手 / 肆意地戏弄、弄皱,就像 / 一张张摊开在案板上的熟牛皮 / 听凭制鞋匠随心所欲的切割 //

交给你所爱的人吧,任何 / 一片平原或者丘壑都不要保留。

 

—《西塞娜》第 29 

 

在这首诗中,诗人怀着一种祭神的敬慕与驱魔的嫉恶描绘了西塞娜的纤尘不染、高贵华彩的神女形象,圣化、纯化、神化爱欲对象的情结,强烈地驱动着诗人的创造罗盘,将所有的美集中地指向一个,铸成了荷马的海伦、屈原的山鬼、曹植的宓妃和叶芝的毛特·岗。

 

是的,如同观音幻化成万千形相,所有的西塞娜只有一个”,诗人在第 120 首写下这样的总结。这正如当年艾略特所指出的那样:“所有的女人只是一个女人”,或者像博尔赫斯所说的那样,“我走过辽阔的拉丁美洲,只见过一个女人,两三个男人”,人类的通感所连接着的,是综合的、历时的、共性的梦想与希望的肉身,她凝聚了东方与西方(特别是俄罗斯)、古典与现代、今天与将来、实存与幻想一切美的要素:夹岸而居,灯火十万人家 / 竹林深处栖息着村庄 / 吴歌。燕子。逝去的橹声 / 刈草的女孩把辫子撩到胸口 / 那是怎样的女孩呵 / 以雪花,黑水晶,传说 / 野蜂的腰肢做成的女儿 / 木香和白玉的女儿,不可亵渎的女儿 / 此刻,她把辫子勾到胸口 / 那儿必定有一个湖,—我们叫做“漾”/在羊的咩叫声中 / 她把双脚伸入顿时光芒四射的湖水 / 徐徐解开冲向腰陵的乌发 / 为胸口的鼓胀和挤压惊慌失措 —《倾诉:献给我两重世界的家园》

 

这首发表于《诗刊》的晚近之作中,诗人将他的西塞娜延伸到了十四行以外,集中笔墨勾勒了一个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却又具体地将她安置在湖州这片灵山秀水之中,落实为一个随处可见的朴素、平凡的刈草少女,一个带有一点点野性、羞涩、充满性感的大自然的女儿。这是一个以江南女子为肉身,以儒学化了的观音为骨架,汲取了众多文化滋养的完美的神。在另一首诗中,她被这样描写过:

 

谁也无法创造你乳香与白玉的身姿深远的气质

仪态中静静放飞的黎明—《致尤莉亚·库罗奇金娜》

 

是的,西塞娜,沈教授生活中所有美丽、善良女性的缩影,是家园中的想象的丰碑“,是诗人对存在去蔽后的本质向往,是诗人家园想象的丰碑,是诗人揪心柔软的疼痛……是一个灵魂的符码”①。就像一块婀娜多姿的钻石,西塞娜,多棱地折射着诗人自传的光芒。

 

                       

 

 

的确,每个男性都是从青春旺盛的年代出发的,假如人性的底线欲求由于某种障碍不能满足的话,那么社会就受到基于自然规律的本能冲击,这种冲击在社会批评学层面上也被称为“介入”。

 

这种“介入”可分为正面和负面两种,负面介入的结果往往就是暴力、犯罪,而正面介入不仅不会危害社会,甚至还会成为社会的巨大财富,比如像叶芝那样成为诗人,像蒲松龄那样成为小说家,或者像凡高、徐文长那样成为个人化的画家,在各自的符号帝国中将他们的爱欲与激情泛化地指向真理、正义、公平、美这样一些永恒的价值,指向国家、民族、政治、文化和他人,从而通过人性至纯至粹的审美展览,来过滤人性的黑暗,提升个体的苦难,照亮存在的尊严。

 

我梦见自己在天庭鏖战 / 双方都有天使、侏儒和英雄 / 山像竹笋一样掰断,雷霆四处炸裂 / 烈马嘶鸣,战车滚动 //

 

长剑撞击时我突然马失前蹄 / 从九霄笔直向大地坠落 / 当我从黑夜般的晕眩中苏醒 / 发觉已躺在洁白的床褥

 

—《西塞娜》第 113 

 

“天庭”与“床褥”,被战争与疗伤连接在一起。“英雄”与“天使”的叙述句法中所隐含的性别信息一目了然,而修辞化了“鏖战”与“坠落”,是肉搏、做爱的隐喻置换。诗中善恶决斗、美丑交搏、正邪争杀的深处,包孕着抒情主体不曾意识到的性爱幻想。诗的后半部分这样写道:

 

悲伤凄婉,你在床边坐着 / 清澈的眼眸蓄满了泪珠 / 你用爱的羽毛涂抹神膏 / 碎裂的躯体恢复如初 // 这是一个多年前做过的梦 / 一生的苦难与渴望尽在其中

 

“梦的本质是愿望的达成”,弗洛伊德的理论将这首诗的置换结构照耀得亮如白昼“:苦难与渴望尽在其中”,因为苦难与渴望的起点在于肉体的非人遭遇,在于爱的缺失!

 

这种非人遭遇不仅摧残着个体的肉身,更为可怕的是践踏了个人尊严,阻断了个人在家族香火中的生命传承链,使其自我认同被悬空在孤魂野鬼式的旷野之上。一个哲人说过,缺乏认同的孤独是永无解套的孤独,缺乏接纳的漂泊是永无宁日的漂泊。

 

不妨以写家族的诗为例作一剖析。诗集《西塞娜》中,写扫墓、祭祖、省亲的诗有十来首,构成一个松散的话语谱系。让我们来读一读第 28 首:

 

西塞娜,清明了我们去扫墓好吗你从没见过我的父母双亲他们受尽了人间苦楚山岙中一座荒草覆盖的坟茔做这样一个儿子的父母何其不易不得不时时准备承当不幸为远在天涯的不肖之子祈祷过多少个风雪的黄昏请跟我一起跪下来,西塞娜在坟前用心灵一声呼叫此刻,我真希望泉下有知,好让久候的双亲破涕为笑。树丛中一只不知名的鸟在唱映山红开遍远远近近的山冈。两性关系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种族繁衍,人类尤其如此。在东方伦理结构中,孝悌一直是一个重要价值指标,盘结在传统文人的心理结构中“,父母之于子也,子之于父母也,一体而两分;同气而异息……虽异处而相通,隐志相及,痛疾相救,忧思相感,生则相欢,死则相哀,此之谓骨肉之亲”。假如某一男性个体一直不娶妻、不育子,不以孝子角色带着兴旺的子嗣,给健在的父母带去天伦团聚的欢快,给去世的先人操办祭祀礼仪,那将不仅仅是个人肉体的失败,而且是个人伦理的溃散与道德的崩盘,意味着家族承传链条中的孽债深重的一环,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也。因此,个体肉身的煎熬事小,家族命脉失传事大。在如此语境压力下,诗人不能不背上泰山压顶式的心理荆冠,以永无履行职责可能的种族义务和伦理的债务人身份,怆然独立在悬崖之上”!

于是,性爱的无望被转换为家庭孝悌的绝望!

 

这种对父母、家族的负债感被投射到土地、家园、社会与国家中去,就成了对土地、家园、社会与国家的承担。家庭与家园是最微观的国家,国家与社会是宏观的家庭与家园,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置换结构:女性的肉身和自然的土地。

 

以青山为背景,白鹭从东方飞来 / 缓缓鼓动的翅膀稍一倾斜 / 雨水就从天上落下,使河流受孕 / 大地膨胀着欲望,它以花朵 / 暗示生殖和繁衍。小草,顶翻腐叶 / 从深冬的暖床探出头来 / 在平原,在每一个未被打开的角落疯长

—《倾诉:献给我两重世界的家园》

 

这段诗的肉身写作色彩十分鲜明,欲望、生殖、繁衍、床、疯长等等,都无不充满了生命能量的暗示,而“白鹭”则是一个叶芝式的天鹅转喻“,雨水”,也暗含了阴阳交合的东方能指。家国一体的内在经络被打通,性爱被放射为宽阔的土地之爱,国家之爱,真理之爱,负债的愧疚也被引伸为肉体的献祭所带来的价值的升华、精神的凯旋。

 

正是在这样的维度上,对国家、民族、真理的任何不善行为都成为不可容忍的亵渎:

 

我们按指定的规矩活着 / 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凄凉 / 有翅膀也不想让它孵出 / 何必费力气去天空翱翔 //

 

竹篱笆被水泥墙替代 / 脸皮也不妨跟着变厚 / 献媚邀宠在暗地里进行 / 转过身照样作威作福 //

 

西塞娜,这个民族正在被肢解 / 我不知道何处才是我们的家园 —《西塞娜》第 46 

 

戏弄土地,亵狎民族,玩耍公权,屈从规矩,媚俗权贵……这一切就等于奸污最神圣的爱情,玷污一个血性男人最钟爱的女人的肉体与灵魂。就像 / 一张张摊开在案板上的熟牛皮 / 听凭制鞋匠随心所欲的切割”,由一个男人尊严的激发基点出发,所带来的是个体对爱的屈辱、鄙陋、渺小的体验,对抑郁、冷淡、悲愤的体验。由于“为爱情而做出的历史牺牲客观上是为了人类的幸福,为了来日的美好而做出的牺牲”,在爱情中任何一方,爱情受到亵渎而产生的悲剧和一往情深的心灵的痛楚就显得更有利他主义精神、更崇高、更高尚”①。于是,本我受阻后强烈反弹出的正面超我形象就指向了正义、真理、善,以及个体的人的良知:

 

于是,我艰难地抬起头来 / 目光四射地告诉这一无所有的荒原 / 你曾经被划给死亡 / 就在这儿 / 这一代人/ 要为一座新的城市 / 奠基 —《塔克拉玛干戈壁》

 

这是血潮喧嚣的生命宣言,充满男性的刚健与硬气,化“荒原”为新城”,给“死亡”以再生,其途径只有爱的阳性创造。这种尼采式的酒神精神纵横交错地织满于沈先生大部分前期诗稿之中,以致激昂有余,而缊藉不足,刚烈的内容溢出形式的杯沿,多抽打人心之功效而乏针砭灵魂之绵长韵味。包括下面这首长诗的部分片段也是如此:

 

上帝与魔鬼同行 / 这让人大开眼界对吗 / 尤莉娅 / 这就是当今世道 / 也许这样更好 //你说回国后将隐姓埋名 / 一个伟大的国家 / 竟收容不下一个女儿 / 是什么让一切堂而皇之地发生?/ 如果历史是一大段空白 / 这并不费事 / 可它确实蛊惑过一个刚强的民族 / 心甘情愿地交出全部文明 / 而罪魁祸首仅仅是 / 过分的虔诚与轻信 / 人们从此总该记住点什么 / 从绝对的善中开出的花 / 是绝对的恶

—《致尤莉娅·库罗奇金娜》

 

诗人几乎犯直抒胸臆之忌而倾泻出其形式空筐中的价值核心:从绝对的善中开出的花“ / 是绝对的恶”,这样的洗礼昌耀早已给出,再次淬炼虽然不无必要,但诗的感染力毕竟称不上独一无二。只有在《西塞娜》和《倾诉》中,诗人才真正为国家、家园、美善、正义、真理等形而上的价值找到了一个女性的身体,而女性的身体同时也被国家化、社会化、伦理化。于是,在充满人道主义价值谱系中,历史的总体性修复与个体的主体性重构,形成了相互投射、转换、生成的互文关系,历史被用来解释个人,个人被当作结合点,反射出历史与社会的踪迹,政治反抗、革命冲动、自由憧憬作为爱情缺失的副产品,给作品镀上了一层史诗性水银,个人境遇被顺理成章地解读成了介入与抗争。于是,一个自然的人被逻辑地边缘化,成为生来就不幸福的”知识分子,进入“真正的改革者阶层:一个肩负着将社会重新塑造为迄今为止尚未见过的模样、改造其历史进程、使其‘走上正确轨道’的责任的阶层”①。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沈先生才这样宣告他的历史长子式的诗歌观:

 

A、诗,这古老的风笛,正义之剑,它是摧残者的天敌,苦难者的慈航,是人类良知眺望未来的窗口。它的最终目的,是使分崩离析的人类重新团聚②。

 

B、无论怎样世易时移,诗将永远是人民的眼睛、喉舌和良心,它是强者的诤友,弱者的卫士,新与旧的冲撞,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永无尽期的搏战中,诗永远是寄发未来的信息,以真、善、美三者统一作最后的归趋③。

 

C、不完整的是世界。诗人的永恒诉求就是为了让它完整起来。尽管这有点像夸父逐日、精卫填海、西西弗斯推巨石。但这总比眼睁睁看着它破碎甚至参与这一进程要好。

 

浙江一位青年诗人写道:如果你破碎,我也将不再完整“”,听完他的朗诵之后,我长时间地沉默④。

 

将沈先生间隔近 30 年的三段文字抄列如上,可以见出先生几十年一以贯之的主线“:如果你破碎,我将也不再完整。”联系前述,我们知道,完整”即填补缺少”,完整就是大和谐、大团圆、大一统,天地、阴阳、男女、肉体和精神……整个存在,结成浑穆圆融的大境界。

 

青年诗人、理论家世宾先生在其《梦想及其通知的世界》一书中提出了“完整性写作”的理想主义理念,不避浪漫主义写作之嫌疑,强化了被边缘化了的诗人的写作抱负,呼吁当代诗坛走出“冷漠的炫技者和经验的转述者”角色,企及梦想、照亮内心的精神向度”①。是的,收拾“分崩离析”“、破碎”“、不完整”,使之归趋”于“真、善、美统一”的存在高地,在今天这样一个“生活在碎片之中”的时代—褒曼曾经将它作为一本专著的名字—正在成为一代代精英们的人类学通感,内在地整合着我们艰难迈进的步伐!



 

[1]题目诗句选自沈泽宜诗作《西塞娜,一个个你热爱的姐妹》;本文原载《诗探索》

[2]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弗洛伊德论美文选》,第 30 页,知识出版社,1987

[3]蒲松龄:《聊斋志异》,第 26 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

[4] 沈泽宜:《梦洲诗论·后记》,第 333 页,贵州人民出版社 1998 年。

[5]沈泽宜、沈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浙江省作家协会编《浙江文坛 2002 卷》,第 88 页,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 年。

[6]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赖其万、符传孝译,第 41 页,作家出版社,1986

[7]5·19 事件”,是指 1957 5 19 日,沈泽宜与张元勋在北大食堂墙上贴出大字报,发表了《是时候了》:是时候了!/年轻人/放开嗓子唱/把我们的痛苦/和爱情/一齐都泻到纸上/不要背地里不平/背地里愤慨/背地里忧伤。心中的酸甜苦辣/都抖出来/见见天光/即使批评和指责/急雨般/落到头上/新生的草木/从不怕太阳照耀/我的诗/是一支火炬/烧毁一切/人世的藩篱/它的光芒/无法遮拦/因为它的火种/来自/ “五四”//是时候了,向着我们的今天/我发言/昨天,我还不敢弹响/沉重的琴弦/我只可用柔和的调子/歌唱风和花瓣/今天,我要鸣起心里的歌/作为一支巨鞭/鞭笞死阳光中的一切黑暗/为什么有人说团体里没有温暖/为什么墙壁隔在我们中间/为什么我和你不敢坦率地交谈/为什么……我含着愤怒的泪/向我辈呼唤/歌唱真理的兄弟们/快将火炬举起/火葬阳光下的一切黑暗。诗前半部分出自沈的手笔,后半部分作者为张元勋。这是中国的第一张诗体大字报,引燃了北大的“大鸣大放”运动。据说,此诗曾上达天听,毛泽东在一次中央会议上,突然问道“:天下有一所学校叫做北大,你们知道吗?”大家说知道。他又问:“北大里面有个学生叫沈泽宜,写了首诗叫《是时候了》,你们知道吗?”大家闻所未闻。尽管毛未将此诗定性为反动的诗,但后来随着反右扩大化,这首诗的作者最终在劫难逃。参见北塔:《历尽劫波,壮志犹存—记著名诗评家、诗人沈泽宜教授》,白烨主编:《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与信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主办,2003 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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